top of page

04 控訴者

The Accuser
feat. 里昂

  和那雙肥唇一樣浮誇的腫脹雙手舉起,十把銳利鳥嘴刀朝他突刺,先是他的西裝袖口,再來是赤陶色襯衫,接著才劃開手臂皮膚。

 

  兩條裂縫張開,紅色絲帶從內而外拋出,纏繞住他的下臂。

 

  這個時候,德喬腦內古董車引擎才發動,才理解自己正駛於全然陌生的道路。他鬆弛的老皮開始繃緊,親愛的聖母,他想念他的兄弟。

 

  他每一件西裝都是無可取代的,他是說每一件。五官簡略的性感怪物破壞他的衣櫥收藏,也破壞他對商場的認知。認知破壞之後能重新建構,但修復西裝可沒這麼容易。

 

  德喬依照艾利斯提、那位腔調濃厚的英國老弟指示來看,他距離「小鎮」不遠,應該就幾個光年。這個破商場就像被無形之手撥弄的魔術方塊迷宮,或他兒子變幻難測的心思。

 

  他摸遍身上每一只口袋打算尋求一點精神慰藉,軟包香菸竟消失蹤影。最後他搜尋最顯眼的胸口左側,他知道那裡原先擺放的手帕他已經拿去替里昂擦嘴,但現在窮途末路,他不介意嘗試一些早知結果的愚蠢念頭,比如往壓縮無幾的空間探去。毛絮觸感在口袋底層搔癢著他手指,他掏出了一株乾扁的雛菊壓花。

 

 

  那是他兄長馬提奧捧在手上的花束。花束只有純白雛菊作為主花,沒有參雜別種花草作為配飾,隨著馬提奧前行而微微顫動,彷彿還根埋於土壤那樣鮮活。

 

  德喬能感覺到自己脈搏頻率逐漸增快,而他兄長的步伐仍然一如那雙湖水色的眼,在無風的日子裡寧靜沉穩。

 

  他沒有心思專注姪子在舞台上的鋼琴表現,他視線裡只有雛菊花瓣晃漾。

 

  「馬提奧,我以為你沒有打算過來…」

  「黛絲(Daisy),妳要和我去參加貝托魯奇的聚會。」馬提奧把花束丟在德喬腿上,直接越過德喬和坐在他身邊的黛絲說話——他美麗而眉眼哀愁的兄嫂。

  「我們說過今天要參加你兒子的鋼琴比賽,然後帶你兒子去吃頓飯,去吃一頓你該死的答應了他半年的晚餐。」黛絲說,她捏緊德喬西裝下擺。

  「那就再讓他等半年。」

 

  不能就一次嗎,馬提奧?讓黛絲他們優先。這句話哽在德喬嘴裡,枯萎菊苣都法比擬那種苦澀。

  沒有一個無關聽眾能忍受這場節目單上未刊載的家族鬧劇,馬提奧的無禮舉動已經引來音樂廳人員關切。然而德喬和黛絲都知道這個男人並不介意,除非他的目的達成。

  黛絲鬆開衣襬,劃過德喬掌肉的指尖蒼白冰冷。她起身跟著馬提奧離開,跟鞋在絨毛地毯走出沉悶控訴,她最後回頭看了德喬一眼。德喬視線裡只有雛菊花辦晃漾。

 

 

  不久之後,比賽結束的時候,他的姪子好像拿了個不錯的名次。家族的鮑里斯已經被安排在外面等待,德喬把姪子和花束交給和里昂不對盤的鮑里斯,他總是無法順利讓對方開口說上一句話的傢伙,這次情況卻不同。

 

  鮑里斯折下一支雛菊塞進德喬西裝左側口袋。

  「你能擁有的雛菊(Daisy)只有這個。我會看著你。」鮑里斯有多用力甩上車門,就有多用力重拍他胸口。

 

  有雙小手從車窗探出對他揮舞,曾經種植在他心頭的雛菊乾化成扁平壓花。

 

 

  德喬苦笑了一會,把小雛菊收回皮夾,換出幾枚硬幣。暗處販賣機的藍色電光就像他兄長馬提奧的眼睛,能孤立他人、使他人恐懼。

 

  既然沒有香菸,那麼販賣機裡面麵粉似的酷東西也不錯,在躲過那些不可名狀的怪物攻擊之後,誰都沒有全力阻止任何一個人放鬆。

 

  他感覺自己該死的等了一個晚上,一場尷尬葬禮都沒有這個出貨口安靜,或許他能從出貨口離開這個鬼地方。他不記得自己壓了幾下退幣鍵,他沒有多少零錢,他是不可能因為掉落一個破爛瓶蓋住手,不過遠處的巨大動靜當然能。

 

  好極了,這下子他午夜夢迴的湖水藍夢魘很快置換成亮黃色的怪物之眼。

 

  義大利老男人把手指靠在太陽穴用力敲幾下,逃亡以前還是得先好好污辱販賣機一次。

 

  面前的道路很單純,就是一個迴圈,他多希望自己是隻倉鼠,至少跑得會快樂些。烏龜與阿基里斯的追逐只是個垃圾理論,商場裡最大塊頭的粗暴傢伙已經離他一步之遙,沒有誰比擅長逃跑的男人更擅長放棄。

 

  只不過這時德喬沒能想起來,他的兄弟從來不會棄他於不顧,他看見環形賽道另一頭,他剛才停留的愚蠢販賣機閃出幾絲搶眼電光,身後大塊頭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他突然被一隻手拉進某個櫃位的員工暗門。

 

  我不在的話你的小命真是沒人看著。他聽見里昂這麼說。於是德喬這幾天下來第一次把深沉壓抑的空氣從肺部徹底清乾淨。

 

 

  在這窄小又缺乏人照料的小空間裡,兩個大漢待得並不舒適,里昂替德喬拍了拍肩上的灰塵,低頭觀察門縫的影子。

 

  「你什麼時候換衣服的?在這個破商場裡?」平復過後,德喬才發現里昂整個人竟然這麼乾淨整齊。

  「什麼?我沒換,這種破商場哪裡能找到能看的衣服?」里昂不解。

  「不然你用什麼洗掉那些殭屍小鬼的血?廁所工具間的漂白水?」

  「什麼殭屍,什麼血,天知道你在說什麼。你被那傢伙嚇得老糊塗了?」

 

  和德喬一邊爭論時,里昂推開門,從櫃位探出頭張望,確保沒再看見任何怪異生物之後,才領在前頭走出來。

 

   「我們在安妮斯朵拉商場、替你的老啤酒買醫療飼料,你去廁所,然後兩個打扮成喪屍的小子要對我這個老糊塗的腦袋開槍,你把他們都解決了。」德喬跟在里昂身旁,他已經不需要再四處警戒了。

 

   「哇——嗚。你白日夢裡的我像往常一樣是個出面插手拯救你的英雄,我聽了都差點以為我真的有做過!但、沒有。」里昂笑著皺起眉,露出微妙的表情看他:「我就只是先進了商場,你也只有回到車上拿你那拉風的眼鏡。我的車鑰匙在你那吧?」

 

  「對、對,你是個英雄。」德喬從來不懷疑這點。「但是在你的白日夢裡我一次也沒忘記過的東西都能忘在車上,我們是一起進商場的,你就跟佩特里說的一樣,已經老到失智。」

 

  「不可能,你的眼鏡上都是屎!上我的車之前你被一隻該死的鳥噴了滿臉的屎。」這當中德喬還插進話裡跟著罵了句該死的蠢鳥。「為了把它弄乾淨,你拿下來了、你忘在車上,我他媽的確定⋯⋯」里昂看著他的衣服,暫停了一下子:「我覺得你穿得跟那天不一樣,當時你穿的是你那件古巴風情的黃襯衫——你換衣服了?但這破爛商場不可能有你衣櫃裡的好東西。」

 

   「但、沒有。」他模仿里昂的口吻。「根本沒發生這件鳥事。我的墨鏡好的跟新的一樣!如果我能換了襯衫,也不用看起來這麼狼狽。」他舉起破掉的西裝袖口給里昂看,能透過開口看到裡面的襯衫也破了,還有兩道傷口。

 

  他看起見里昂眉頭幾乎和他西裝脫線觸的線團一樣糾結,但里昂很快就放棄思考,接著點起煙。

 

  「聽起來很怪,但不重要。昨天我找到一個能落腳的地方。」里昂說。

  「該不會是什麼『小鎮』?剛才有個英國老弟告訴我該怎麼走,但是這個鬼地方的路根本像坨屎。」

  「對、沒錯。一群年輕人待在那,好像什麼他媽剛開完成年派對一樣。」

  聽上去他們都不會多滿意這個落腳處。但總比沒有好。德喬沒說,只是聳了聳肩。

 

  里昂發現他的老菸槍兄弟並沒有一起吞雲吐霧,便順手將菸盒塞給德喬。他猜得出來德喬的香菸八成是搞丟了,這人身上唯一不會介意弄丟的東西大概就只有香菸了。德喬接手,抽起一支就順手把整盒收進自己口袋,好像原本就是他的一樣。

 

   「看來我們只能暫時待在一個比不上黑暗時代的堡壘。」德喬說。

 

  他們站在「小鎮」前,一堆大型家具和商品陳列架堆積而成的圍牆,德喬終於明白小鎮的意思有多麼簡陋。

© 2022 TWIN FLAMEZ BADGUYHOLDEN 

bottom of pag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