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ritten by
BADGUYHOLDEN
杯蓋後盾
02 逃避者
Escape Man
德喬感覺母親的絲質手套滲出黏人濕氣。
就像他趁家族裡的大主廚、蒂諾叔叔不注意時探進慕斯漿料撩撥。他中間的三隻手指因為被緊緊揪住而發脹,其實有點疼。他隨時能夠發出撒嬌或討饒的聲音引起注意,但他不願意,他知道那會使得母親成為一顆氣球,一戳即破。
他的身高在這一年已經能從這扇窗看出去。窗戶就開在電梯口左手邊,形成死角之處,他和母親站在那裡已經有段時間。這個樓層只預留給大人物使用,飯店經理曾告訴過他,並且替他整理鬆開的小領結,對他露出討好的微笑。
他看見玉米人了,長著翅膀的老鼠紛紛降落,天空才露出一片純色。藝術學院寫生的學生總喜歡模仿克勞德,在龐大的粗糙輪廓底下,緊密點出灰色羽毛,再用細緻的畫筆勾勒出埋葬在羽毛下手心捧著榖物的黝黑男人。哪怕玉米人有那麼一點扭曲,廣場或許就會有好一陣子聽不見咕咕做響的鳴叫。
母親身上散發的香氣不同於以往,像春天暖花一下子枯萎,沒人記得夏秋如何結束,寒冬已然到來。湖面冰封,路樹掛滿水晶,母親就站在湖中央,搖搖欲墜。
終於他們在深紅色地毯上開始前行,走廊並不長,母親的腳步卻很深很沉,彷彿每一步都漸漸沒入湖底。那些細軟絨毛輕柔洗刷著鞋跟,踢踏聲也被平緩抹去。對德喬而言他們為什麼出現在這裡,其實並不重要,他只是隱約知道母親需要他。
兩名士兵(黑手黨基層人員)在他們接近時神色顯露出詫異與尷尬。法蘭卡,妳不該來這裡。他們其中一人說,彷彿母親是不懂事的孩子。
羅貝托和那個賤人在裡面對不對?母親沒有搭理,任誰都知道那不是問句。
士兵看了彼此一眼。德喬不喜歡這兩個傢伙,也不喜歡這間飯店,更不喜歡士兵身後,位於房間裡面的男人,男人也有著許多玉米,能吸引整座城市的老鼠。
讓開。我說該死的讓開。母親咬著冰雹,嘴裡彷彿能吐出暴雪。可是德喬知道士兵退開後,母親也沒有嚐到勝利的喜悅。
他用十指一併包覆住母親濕冷顫抖的手,指腹細細搓揉。
直到最後,母親仍然沒有敲響那扇門。
電梯員遞了手帕給母親,將搖桿往左橫拉。深色手帕把母親冷冽的汗液一塊一塊凝結起來。德喬從木板鑲嵌的玻璃向上看,他們從最高處被流放。
大廳到了,操作員的技術完美與地面貼齊,喀勒喀勒地,手拉門被拉開,電梯員向他和母親鞠躬致敬,母親在這短暫的時間裡呼吸逐漸回復,然後像德喬喜歡的那樣,母親踏出沉穩有力的步伐。
這時一名男人粗魯地撞上母親,德喬甚至沒聽見一個有意義的音節,男人一副沒有看見他們的模樣,不,連肩膀都沒有受到震盪,彷彿他與母親是稀薄卑微的存在。
男人有著和自己一樣微捲的黑髮,墨鏡掛在臉上,身上穿著他們家族鮮少選擇的赤陶色襯衫、一襲黑西裝,隱約低調的霧灰反光,皮鞋上的雕花精緻,是他從沒見過的款式。
拉門鏤空裡,德喬看見男人嗅著電梯裡殘餘的味道,露出驚惶的表情。
這座內裝陳設無異、店面卻全然置換的死寂商場,原先增進假日氣氛的曲調逐漸壅塞扭曲,成為他孤獨之路的點綴。
德喬找不到他的兄弟,也嗅不到鮮活氣息,手機上的訊號格數空白,綠色約翰與綠色保羅的屍體就像被某個辦事靈巧的下屬早已經收拾乾淨,條子都來不及到場。倒是緊急照明照出電梯附近的牆面上,有幾條關於這個賣場的生存指南,他不以為意地撇頭,與其接納親愛陌生人的可疑意見,和里昂碰頭才是他的清單首選。
德喬按下按鈕叫喚電梯,黑暗中有一道直條光束逐漸拉開擴張,他走進電梯,皮鞋彷彿踩進黏稠湖床,過去的生靈與他擦肩,森冷香氣如湖水暴漲淹沒口鼻。
那款香水在母親生前就已經停產了,是母親去世那一天使用的款式。在那麼多年之後聞到這股氣味,德喬還是感覺無以名狀的顫慄。
他聽見這個只有自己存在的狹小空間迴響起母親的笑聲和一些女人的笑聲。德喬認得那些聲音,每一個音色與口吻都能辨別,他眼珠游移、脖子轉動半吋——
然而太遲了。
即使到現在,德喬都不知道母親當時的表情。
但他偶爾會想像,是不是有個他從不知道的時刻,他生命裡某個女人,和母親走過相同的長廊,在他門口裹足不前。
光是想像就猶如站上母親曾佇立過的破碎湖面中央。
他從來都是個逃避者,這次也不會回頭。